隆里是一段口口相传的武林旧事
意识到看不见的东西特别重要,我哭了很久。
 
隆里是一段口口相传的武林旧事。泡一壶菊普,带着点陈年的涩,基调又是轻松欢畅的。坐在天井里的躺椅上,晃晃悠悠地听。
从青阳门进来,城楼上的老铃铛唱出风的轨迹。老街依然保留着百年前的样子,青石板路蜿蜒曲折,跌宕起伏。
这是一座移民城镇。如此大规模的迁移,对七百年前来到这里的人们来说,无异于生离死别。从此再没有小桥曲巷,丈室精庐。千山万水阻隔,此生不复相见。
他们带来了繁华故地的回忆和梦想,也带来了传统中华盛期的营城技艺,要在这片远离故土的深山中,重现一座南京城。一座座形制规整的宅子从天而降,尤其以祠堂最为恢弘精致。斗拱飞檐,雕梁画栋,美轮美奂,带着与生俱来的庄严。无法想象这里曾经是一片蛮荒,而工匠们就执着地翻山越岭,跋山涉水,定要在这里建一座似乎只应存在于传说里的城邦。
骄傲的宅子们就像一座座神庙。只不过如今,麒麟走兽,梅花蝙蝠,仙鹤骏马,早已纷纷逃遁,青苔与藤蔓侵蚀古老的木梁,留下宅子下的烟火人间。
 
隆里到处有闲人。理发店旁边的路口永远有未下完的棋局,对面的铺子外放着电视机直播的球赛一群少年围得严严实实,赶路的农夫把车推到一边刷着手机歇歇脚。街道才是隆里人的日常居所,悠哉悠哉,游手好闲,安然自得。“浪费”时光是无需愧疚的,“努力”工作是动力不足的,消遣之中了此一生,与消费社会格格不入。
沿着主路,开着许多小小的餐馆。新鲜水灵的蔬菜都摆在门口,黄黄绿绿,还带着几滴露水,灿烂极了。炒菜的厨房在后院,厨娘仿佛多年不见的长辈,胖而敦实,绝不因看你是眼生的外地人而马虎。
食材的处理带着苗乡的野气。金灿灿的鸡蛋倒进热锅,哗啦啦爆响,滑溜溜转了几圈就被拨拉出来,香喷喷的炒鸡蛋就上了桌;绿油油的青菜焯一下扔进锅里,转眼也端了出来,叶子还带着倔强的弧度微微扬起,入口却是热腾腾甜丝丝的新鲜味道。
 
隆里城的中央,是一口老井。它还没有退役,周围几户人家都指望它,周围永远湿漉漉的,与百年前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木桶换成了塑料桶,麻布衣服换成了化纤。从这里转个方向钻进巷子,光滑的青石板路立刻分裂为密密麻麻的碎石小道,如同密林一般的生活细节扑面而来。一对雕花木门看起来至少有百余岁了,主人显然也已经知道它的价值,对我们的观摩和拍摄全不介意;但这对木门也并未因此被当作文物一样严肃地保护起来或者卖掉,它仍旧是门而已,白天打开,入夜便关上;人来人往进进出出,吱呀作响。生活物件的美,在这里是随意且日常的。
宅院紧紧牵着土地,左邻右舍,皆为世交。即使是陌生人,他们也带着熟念的信任和关照。在工地上不小心擦破了腿,一瘸一拐找村口的卫生所,宅子里探出头来的阿姨惊叹一声,哎呀姑娘,你的腿在流好多血,快去医院看看呐!仿佛我并非远道而来的客人,而是住在她对门的妹妹。
 
再往前,就出城门了。据说城外有一座古老的拱桥。我们依着洗衣大娘的指点,循着河流的方向走。
桥并不难找,还留着古老的式样,像一位田边晒太阳的谦和老人,安静地坐着。
古桥尚在,只是祭祀之所几无可寻。我们走了两个来回,终于看到桥边一座小小的土地庙,不及半人高。郑重聚了一躬,请土地爷爷为我们引路。
人的祠堂在城里,神的居所在城外。
竹材和木材都来自附近的林场。形式源于现场的暗示,并非全然出自自觉。
两道墙错动的角度引发了长久的争论,最终决定遵从古城风水堪臾的角度。竖向的支撑线条来自龙师傅的现场建议,也被我们欣然采纳。
材料的物性和建造的匠性是一种奇妙的关系,我们诚惶诚恐,小心翼翼,隆里的居民却迅速地接受了这个新的事物,仿佛它本应在此。
他们一如往常地穿梭于古城和稻田中,劳作的身影仿佛身处丢勒的油画中。他们是先民的传人,来到田野中,心中的神便又寻了回来。
 
在隆里的最后一天,同行的人早早起来去和它道别,郑重其事,如同参拜古老的教堂。那日神祇已经到场,神明扬懿,照片语言如此单薄无力,无法复现其之万一。
而我终于还是错过了那个早晨,未能逃离黑暗,召唤孤独的光明。意识到看不见的东西特别重要,我哭了很久。